魂斷黃河




「聽到這一聲哥,爹的身子一震,多少往事湧上心頭,停住了腳步,我乘機上去把玉米面搶下來,放回原處,站到娘的身邊。爹臉上的肌肉抽搐著,一瞬間閃過無數表情,我望著他的臉:黑瘦,疲倦,蒼老,滿臉的皺紋,鬍子拉茬,眼窩凹陷,我突然覺得和這個人的距離很遠很遠,彷彿這不是我爹,而是個我從不認識的陌生人。」

「爹在那裡站了有一會兒,忽然一跺腳,重重歎出一口氣,衝到炕前扯過僅剩的一床棉被,捲成卷夾在胳膊底下向外走去。我大吃一驚,上前攔住他,說:『爹,你把被子賣了,晚上讓我們娘兒倆怎麼睡。』」

「爹一瞪眼,說:『又不是十冬臘月,要被子幹啥?讓開!』」

「我急了,說:『爹,你別再賭了,咱好好過日子,你撐船我種地,好好養活我娘。咱家已經成這樣了,你再賭,咱一家老小可真沒法活了。』」

「爹火更大了,吼道:『你個妨主貨,成天妨著我,老子贏不了,回來就打死你這小王八羔子。』說著就朝外硬衝,我上前扯住他的胳膊往回拉,爹反手一拳打在我臉上,我頭腦一陣暈眩,積壓已久的怒火頓時爆發出來,照著爹的肚子就是一腳,爹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叫罵著扔掉棉被,撲上來跟我撕打起來。」

「娘驚叫一聲,衝到我們兩人中間想把我們拉開。但一個女人的力氣,想要分開打紅了眼的兩個男人,簡直是做夢。她這樣做的結果是混亂中爹一拳打在她的下巴上,她一聲沒吭暈倒在地。」

「我嚇了一跳,鬆開爹去看娘的傷勢,爹趁機在我背上踹了一腳,把我踹倒在娘身邊,捲起地上的被子一溜煙跑出了家門。」

「我顧不上去追趕爹,忍著痛把娘抱到炕上,給她灌了碗熱水,又掐她的人中。爹搶走了被子,我只好把一件破衣服蓋在她身上。過了不久,娘『嗯~』的一聲,吐出一口氣,身體一動,睜開了眼睛。我抬起她的頭,把破瓷碗放到她嘴邊,讓她喝水。」

「娘搖搖頭,把碗推開,吹滅了油燈,黑暗中她說:『睡吧。』」

「我躺在冰冷的炕上,沒有褥子的破席片毫不留情地吸走我身體中的每一絲熱量。我想起那床棉被,它散發出一股陳年的霉味,這不是因為我娘懶得拆洗,而是它根本不能拆洗,只要一下水,就必然糟爛。它雖然破舊,雖然霉爛,但它畢竟是床棉被。」

「倒春寒的半夜,我把所有的衣服都蓋在身上,抱成一團,在破屋四面八方漏進來的寒風中哆嗦著。幾次睡著了,幾次凍醒。我甚至能聽見自己牙齒格格作響的聲音。」

「這屋子裡並不只有我自己的牙齒響聲,我清楚地聽到了從炕的那一頭傳來的牙齒聲,娘也冷,也睡不著。在牙齒的敲擊聲中,還夾雜著低低的啜泣,那不僅僅是因為冷。娘的哭聲貓爪子一樣把我的心抓成一條一條,讓我心煩意亂得想把自己的胸膛撕開。我不想再聽娘哭下去,因為那樣我的心會真的碎掉,我掀掉身上的衣服,向炕那邊的黑暗中爬去。」

「『寶娃,你沒睡麼?』娘聽到這邊的響動,停下了哭泣。」

「『娘,你是不是冷?』我答非所問。」

「『娘不冷,你快睡吧,明天還得下地去。』」

「『娘,我往你這兒湊湊,我怕你著涼。我年輕,火力壯,咱倆擠擠就不冷了。』我一面說著,一面已經爬過了半片炕,把枕頭放到娘的枕頭旁邊躺下,一股溫暖的女人體香撲面而來。娘往旁邊移了移,停止了啜泣,把身上的衣服給我多蓋了幾件,娘的體溫透過衣服傳到我身上,身上頓時有了熱氣。這熱氣激起了我的睡意,翻湧上來,不知不覺迷迷糊糊睡著了。」

「過了不知多久,我彷彿覺得懷裡有什麼東西一拱一拱的,驀然驚覺,睜眼四周仍然一片黑暗。懷裡的感覺卻越發真切了。軟軟的,暖暖的一個身子,拱在我懷裡,還在不停地往緊湊!」

「我猛然意識到我是在自家的炕上,那這個身子,肯定就是我娘!可以判斷得出,她把所有的衣服都給我蓋,自己卻凍得要命,又冷又困,意識已經模糊,感覺到身邊有個身上熱熱的活人,便本能地湊過來,想取暖,而根本忘記了這是她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