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斷黃河





奔騰的黃河兩岸,黃土高原靜默著,如同千百年來一直靜默著的中國農民的群雕像,任憑母親河年復一年地從自己的身上割削去大塊大塊的血肉。我像一個吟遊詩人一般在華夏的山河間四處遊歷,讓自己沾染天地萬物的靈氣和生氣,一邊採擷詩和歌的種子。

走遍了大半個中國後,深深感到南方的山水太過秀氣,只適合賞玩。灕江的水聲如同劉三姐的山歌般動人,卻也只是劉三姐般的村姑而已。而當我真正坐著一葉小舟出沒於黃河的風浪中時,在黃河洪大的濤聲中,我分明聽見了無數喉嚨在吶喊。

這吶喊聲從遠古一直迴響到今天,有盤古開天闢地時的那聲怒吼,也有神農收穫第一粒稻米時的歡歌;有大禹治水時的勞動號子,也有長城腳下千萬屍骨的哀哭;有蘇秦的合縱,張儀的連橫;有秦始皇加冕時的歌頌,也有大澤鄉那個風雨之夜的一聲驚雷;有劉邦的一曲大風,曹操的一首短歌;有符堅的雄心壯志,也有安史叛軍的動地鼙鼓;有宗澤三呼渡河的悲憤,也有蒙古大軍鐵蹄的踏擊;有「闖王來時不納糧」的童謠,也有「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的野蠻宣告。以及辛亥的槍響,北伐的炮轟,東洋魔鬼的嗥叫,和黃河兩岸萬山叢中青紗帳裡的風吼馬嘶。

行舟黃河之上,我常常感覺自己彷彿行舟於歷史長河之中,溯流而上,五千年的歌謠都積澱在河底厚厚的泥沙中,由古銅色肌膚的船工用最粗獷的喉嚨吼出這個民族一段段大喜大悲的故事。

這已經是我第六次來到黃河。每一次為我撐船的都是同一個人——一個七十多歲的老船工,這一次也不例外。他臉上縱橫交錯的皺紋讓人聯想起羅中立的油畫《父親》,帶著中華民族特有的烙印,粗糙的皮膚緊緊勒著雙臂暴突的筋肉。他的小船破舊不堪,但卻給人一種莫名的安全感,即使是驚濤駭浪你也能放心地把性命交託給他。

小船逆水而行,大河滔滔,山巒壯闊。望著兩岸連綿不絕的黃土高原,我彷彿感到中華民族的先祖們已化身為這高原,正在俯看著我,一種對歷史和歲月的敬畏油然而生。

船行至峽口,水流湍急,浪沫飛濺。老船工奮力把住櫓,小船在一次次的沖擊下依然頑強地迎浪而上,避開礁石淺灘,顯示著自己決不隨波逐流的意志。河水撲上船幫,撞得粉碎,被風吹到我的臉上,涼涼的,帶著水腥和土氣。黃河,母親河啊,莫非這就是母親乳汁的味道?

猛可裡一聲長長的吆喝響徹陰霾的天空,在河面與山谷間迴盪:

「上去個高山 ——望平川, 望見我那二妹妹呀 ——在河灣。 黃河流水喲 ——歸東海。 哥哥想妹妹喲 ——走不到跟前。」

我抬頭循聲望去,一個穿著老羊皮襖的身影和幾隻山羊一起消失在峭壁之巔的一棵枯樹後面,而他的歌聲卻餘音裊裊。這時小船已衝過了峽口,眼前又是一片寬廣舒緩的水面。

「真好聽。」我輕輕地說。

彷彿是聽見了我的話,那位不知名的牧羊人響脆脆地甩了一記羊鞭,霎時天地間回聲四起,緊接著他又在看不見的地方唱出另一首曲子,站在船尾搖櫓的老船工起歌而應。

這次他們所唱的曲詞滿是當地的方言,我聽得半懂不懂,只覺得曲調淒涼高亢,充滿了無盡的辛酸。二人你一段,我一段,如同兩隻孤雁在空中盤旋相撲,搏風穿雲,終於越飛越高,越高越遠,最後牧羊人的歌聲遠遠地消失在天邊,飄散了蹤影。

一路無語,臨近快到目的地的時候,一直默默撐船的老船工邀請我到他家裡作客。他說人老了之後會有很靈的預感,他預感我下次來黃河的時候,自己可能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而我六次來到黃河,六次都是由他擺渡,這是一種緣分。在離別的時候,到他家坐坐,喝點酒,也不枉了這多年的相識一場。

「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他平靜地說。

這正合我意,剛才那一段民歌融合了信天游和「花兒」兩種風格,是我生平從未聽到過的,我在潛意識中把自己想像成為古代的采詩官,這個浪漫的職業需要到一切可能的地方去收集藝術的財富,但我不是傳播花粉的蜜蜂,我只是一隻吸吮花粉的蝴蝶,而且貪得無厭。